Delacroix's Jacob
Wrestling with the Angel in Church of Saint-Sulpice, Paris
他既懼怕又焦慮。
怎能不焦慮呢?
哥哥就在前頭,正帶著四百人朝他而來。雖説是來迎見他,但是,誰說得准呢?哥哥的脾氣,他不是沒有見識過。他之所以遠走他鄉,寄居在那個狡詐的舅父家裏,不就是因爲哥哥對他起了殺心麽?不錯,他是使計騙取了父親的祝福;但是,哥哥一開始就已經不重視那長子的名分了,不是麽?而他是多麽羡慕這樣一個福分哪!哥哥既然已經把名分賣給了他,又何必倒過來苦苦追逼呢?
這些年來,他在舅父家裏,難道還吃不夠苦頭麽?不僅得給舅父白白幹活達十四年之久,還娶了他一點不喜歡的利亞,讓他得周旋在兩個女子和她們的婢女之間,家居生活就別談所謂的融洽和諧了。
想到利亞,就想到拉結,還有那些孩子們。即便已經打發他們先行渡河,但是他們的腳程大概也快不到哪裏去。這下子,就更是心焦如焚了。還有,他差去迎接哥哥的那三支先行隊伍,是不是能起到安撫哥哥的作用呢?這些年來,哥哥對他是不是還是如當初那麽憤恨呢?
他完全沒有答案,也已經無計可施。他一直都習慣掌控和算計,此刻面對的,卻是連串的未知數。除了焦慮,還是焦慮。
雖說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但是,那個下午母親緊張又憂慮地告訴他關於哥哥對自己所存的恨意所起的殺念,這些年來,他是無時或忘的。多少個夜裏,他總是在被哥哥追殺的噩夢中悚然驚醒。儘管家業積累,儘管兒女成羣,但是沒有任何成就能讓他卸下心頭的這個重擔。
實際上,一切的成就反倒更加重了心頭這個擔子。因爲,他根本輸不起。
拉結,他一生的鍾愛。他如何捨得離開她?當然更無法承受她或會遭到哥哥的毒手。利亞,雖不是自己的所愛,但是,這些年日下來,她對自己的情意,他也不是無動於衷的,說實在也未必就捨得放下她。
還有,那些孩子們。那些可愛呱噪的孩子們。流便、西緬、利未、猶大、但、拿弗他利、迦得、亞設、以薩迦、西布倫、約瑟,還有衆人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底拿……他根本不敢想象失去這些孩子們的痛苦。不。單單這樣一個念頭,就已經讓他手心沁汗,心頭更是狂跳不已。不!
他從不曾如此惶恐,巨大的憂懼幾乎就要把他吞噬了。
祇是,他跟哥哥之間的恩怨總是要解決的。眼下,惟枯等而已。
幾經輾轉都無法成眠,他索性翻身坐起。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他驀然發現自幽暗的夜幕裏出來了一個人影。那人疾步來到他跟前,一言不發,祇伸手一把將他拉起,竟與他摔起跤來。他雖不明所以,卻本能地做出防衛。對方身手利索,數次差一點就把他撂倒;他爭強好勝的心性卻也因此被激發出來。
暗夜中,他看不清對方的樣貌,但是,對方的力道卻可以感受得一清二楚——那人身手矯健,力度強大卻似乎處處忍讓,有幾次其實已經勝券在握,但總是輕易錯過。他測不透對方的動機,摸不着對方的下一步,祇知道他每一次的反敗爲勝都在毫髮之間,讓他完全不敢掉以輕心。
他與陌生人的摔跤就在二人的一來一往中持續著,直到東方漸漸露出魚白。
情勢忽然有了轉變。
那人似乎再無心戀戰,力道逐漸加強,就在他奮力抵擋時,那人忽然伸手在他的大腿窩處扭了一把,大腿窩就應聲脫節,叫他痛徹心肺。然也就在這同時,他在微亮的晨曦中捕捉到了那人的容顔——何其莊嚴何其美麗的一張面容!更隱隱流露出讓人窒息的聖善榮光!那一刻,他完全忘記了大腿窩的疼痛,心臟幾乎就止住了跳動。他似乎知道整夜與自己摔跤的是甚麽人了……!
“天快亮了,讓我走吧!”那聲音低沉仿若深淵回響,清澈宛如天籟回蕩。
“不!”他的心狂跳著。他肯定地知道這與自己摔跤的是誰了。“如果你不給我祝福,我就不放你走!”他伸手將那人攔腰緊緊抱住,不肯放開。他不是不知道這麽做的貿然和危險,祇不過,這樣的機會,不正是他窮盡一生所期盼的麽?他怎樣都不會錯過的!
“你叫甚麽名字?”
“雅各。”就是那尾隨者,就是那篡奪者。
“你的名字不再是篡奪者,而是以色列——神的摔跤對手;因爲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
……以色列——神的摔跤手;因爲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
他半生的汲汲營營,狡詐訛騙,為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肯定哪!
“請把你的名告訴我。”雅各—以色列顫聲問道。胸口因著這奇妙的恩遇,溢滿了無以描繪的喜悅。
“你為甚麽要問我的名字呢?”那人的回答,溫柔而堅決。之後,就張開雙臂,鄭重而肅穆地祝福道:“你的後裔必像地面的塵沙那麽多,必向東西南北開展,地上萬族必因你和你的後裔得福。”
(創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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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雅各,一直是説不清楚的。
喜歡他,也不怎麽喜歡他。
喜歡他,一開始是單純地因爲他是神所揀選的,大概有其過人之處吧?至少,他就比哥哥以掃來得重視神所賜的福分。
然後,隨著對所謂屬靈人物的一些要求,就不怎麽喜歡他了。橫看竪看,他就是騙子一個——好了,一個聰明又癡情的騙子。但是,始終還是一個狡詐的人。
祇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對自己越來越沒有了不實際的幻想,也就越來越能明白雅各的種種所為,並且發現自己其實也不比他好到哪裏去,可能比他還要糟糕也説不定……
自出母腹,雅各就一直奮力抗拒自己身為老二的這個事實。是不服氣吧?為甚麽長子就可以承受這麽大的祝福,老二卻沒份——何況他跟哥哥不過就是一個腳跟的差距?他大概總是覬覦著哥哥的福分吧?所以當機會出現時,他纔能馬上把握,以一碗熱騰騰的紅湯造就了哥哥以掃終生的遺憾。而仰仗自己的聰明(甚至不擇手段)來謀取自己所要的事物似乎也成了他行事的腳註。説到底,雅各是很相信自己的能力的,即便爭取追求的是那些不屬於人力量所能掌控的事物,例如神的祝福。
也因此,他總是無法辨認恩典的真面目——在伯特利他沒認出來,在與舅父拉班的彼此算計中他沒看清楚,在利亞和拉結身上他沒覺察……一直要到雅博渡口的這個晚上,他纔逐漸醒覺:“我面對面看見了神,我的性命仍得保全”——原來神一直沒有按他的所行來追討他。否則,他如何能站立得住?
許多年以後,以色列偉大的君王,雅各最有名的後裔——大衛回顧神在他身上的恩典時,不曉得是不是也想起了他這位遠古先祖的事跡,以致於發出了這樣的感恩:
“耶和華有憐憫、有恩典,不輕易發怒,且有豐盛的慈愛。
祂不長久責備,也不永遠懷怒。
祂沒有按我們的罪過待我們,也沒有照我們的罪孽報應我們。
天離地何等的高,祂的慈愛向敬畏祂的人,也是何等的大。
東離西有多遠,祂叫我們的過犯,離我們也有多遠。”(詩103:8-12)
當然,爲此雅各付上了不算小的代價——他從此就成了跛子。但是,我總是猜想,雅各這麽善於計算,肯定會發現在這件事,甚至過去與神的互動中,他其實還是佔了極大的好處的。
聖敍爾比斯教堂(Church of Saint-Sulpice)畫作下的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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